一记响当当

发现万千珍贵的自己

木簪



-1-


第一次遇见是三月十二,早春时节,妙空山上一片嫩绿,万物出生。


稷邈热爱这样的时节,少女总爱花,纵使此时只有连翘。


妙空山后连着一大片池水,前几日下了雨,断了几个月的水流又缓缓注入,春日阳光下,游鱼破冰,争着出来呼吸。


出身武将世家的稷邈很少会有这种自由的时候,只是今日忽然突发奇想,离开了圣上临山休沐那一众浩浩荡荡的队伍,绕到后山。


春泥不沾脚,却沾了满身的腊梅香。


水边有人,有稀疏的水声,带着只属于春天的清爽。


春风和煦,稷邈躲在树后,静悄悄地往那边看着,貌似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尼姑,在洗衣服。她看不清尼姑的模样,只觉得她后脑骨骼的形状格外亲人聪慧。


空气中隐隐约约的皂角味道让这春天透着生机。山林空旷,搓洗衣纱的声音格外引人注目,尼姑沉溺于水中空游的池鱼,它们亲吻着她的手掌,像虔诚的信徒一般,她也心生乐趣,觉得万物生晖,竟毫无发觉自己的木盆早已顺着水流飘远。


稷邈觉得有趣,想留下来看看这尼姑的反应,结果却发现这竟然是个小和尚。


“啊,我的木盆。”和尚的声音青涩,带着些许张皇失措,伫立在岸边不知道如何是好。


木盆漂到河中央的漩涡中,稷邈决定帮他一把,遂拆下束发的木簪绑了鱼线,借力使力,将木盆拉了回来。


小和尚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先前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人看在眼里,脸上挂不住,接过木盆便老老实实地洗衣服。
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稷邈托着两颊,仔细观察小和尚,明明是个男子,皮肤却分外细腻,唇红齿白的,活活像个女儿家,见小和尚不理自己,也不恼,只像个地痞一样靠在身后的树干上,“本将军问你话呢。”


小和尚终于说了话,“你是将军?”他狐疑地注视着稷邈。


“怎么?不像吗?”稷邈此时重新梳了个利落的马尾,眉宇之间尽是英气。


“将军…不是男子当差吗…”


小和尚唯唯诺诺的样子让稷邈微微不快,她颦眉,手上不住地把玩着木簪。

“谁说女子就不能做将军?你这小和尚太过先入为主,”稷邈立起身子,“难道女子就不能喜欢利刃和铠甲吗?”


稷邈的话倒是让小和尚一愣,他摇摇头,小声说了句,“只是我想象不到…”


“呵,你想象不到的事情就不存在了?世间万物也并非全写在佛经里,有空多出来看看这大千世界吧。”稷邈换上好看的笑容。


小和尚倒是第一次见到这女子笑容,如此明艳爽朗,和往日来礼佛的太太小姐们完全不同。


“得啦得啦,还是我先说吧,”稷邈掸了掸裤腿上的杂草,用木簪在水面上书写下自己的名字,“我叫稷邈,小和尚,记住了。”


“稷,是社稷的稷,邈,是邈远的邈,是万里江山,天地浩大的意思。”


每每提起自己的名字,稷邈总是骄傲地挺起胸脯,据府里的嬷嬷说,这是她满月时自己抓来的名字。


“…我法号空明,师父愿我万物透彻,早早放下痴念。”小和尚抹了抹僧服,将手擦干,屈起手指在土地上写下名字。


稷邈根本没去看,她汲取着草茎中的汁水,含糊不清地应付他,“…好名字。”


“你为什么会来这里?”空明攥干衣服,依次码好放回进木盆里。


“走丢了,”稷邈最会撒谎,几乎是脸不红心不跳,她脑袋里仔细想了想,又向小和尚献媚一笑,“空明小师父可以带我回妙应寺吗?”


空明只感觉喉咙干涩,便走在前面,也不顾稷邈是否跟上。


“这山为何起名叫妙空山呀?庙宇为什么要叫妙应寺呀?”稷邈可不会闲着。


空明毕竟是常年走山路的人,回寺的一路上早已走过上千上万遍,不知不觉就加快步伐,看稷邈追的如此辛苦,便减缓了速度。


“这绵延几百里的山峦其间有大大小小十几处极佳景致,美妙绝伦,尚无人烟,所以叫妙空山。”空明耐心地解释,看稷邈走得辛苦便将自己的木杖让她使用,“山上的庙宇是方圆几十里内最高的寺庙,又靠近宇宙一说,心中所想能传达给现世佛,十分灵验,所以叫妙应寺。”


“想不到…妙空山…是如此钟灵毓秀之地啊!”稷邈心生怀疑,平时体质如此好,怎的爬山比不上个柔柔弱弱的小和尚。


“所以,世间万物也并非写在兵法里。”空明又将稷邈的话还了给她。


稷邈眯了眯眼,又挑起一抹明亮的笑容。


这条山路是最快的,但少说也要半个时辰,等到了寺里才发现圣上已经驾到,稷邈又被父亲责备了一顿,领着她又向空明道了谢,赔了不是,惹得空明一阵脸红。


临下山前,稷邈在禅房外找到了空明,将怀中的木簪赠予他,“今日之事多谢小师父出手相救。”


空明看见手心里朴实得没有一点装饰的木簪,心生疑惑。


“父亲的道谢仅是他的,”稷邈翘起嘴角,对着木簪扬了扬下巴,“这才是我的道谢,往后若是有能用的我的地方,尽管开口。”


稷邈紧跑了几步,跟上了父亲的步伐,那一身苍色的劲装在落日余晖中如此夺目,以至于让空明错不开眼,仿佛有什么落入心间,像是一滴水珠,无状无形,却能泛起阵阵涟漪。



-2-



朝堂之上摇摇欲坠,多方势力僭越着这城池。稷邈随父上阵杀敌,她一改往日的风格,将随身的衣衫全换成了深色,因为敌人的污血实属惹人恼怒,眼不见心不烦。


空明的聪慧凸显出来,和僧侣徒众感悟于山水之间,自有一番独到之见解,寺中住持见他聪颖过人又蔼然可亲,便委他开导前来礼佛之人,待到稷邈回城时,空明已经小有人气。


第二年的盛夏,大暑节气,山涧之中蝉鸣不断,空明一个人在溪边的石上打坐。


“小师父,我走丢了,能不能带我回妙应寺?”一声轻灵的声音在这山林中格外凸显。


空明睁开眼,便看见靛青便服的稷邈正在石下笑意盈盈地看着他。


稷邈只顾着爬上石块,自然没有在意到空明正在升温的脸颊,“你也真是会挑地方,哪里不能感悟佛法,非要在这块大石头上。”


“……凉快。”空明在胸前立起手掌,看着稷邈身手矫健,像只松鼠一样就到了他的身边,“稷邈将军,今日前来有何要事吗?”


稷邈不满他那疏离的语气,伸出手掌和他的手掌拍了一下,手心中薄茧让空明迟疑了一瞬,“喂,一年多不见就不认识我了?我可是听说你的事迹了,城里的夫人们天天来找你答疑解惑呢。”


空明听出稷邈话中的调侃,便阖上眼眸,双手合十。


一年多不见,空明骨骼越发硬朗,身材细长,五官也渐渐长开,纵使是个和尚,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和尚。


“好了好了,不逗你了,”稷邈仰躺在大石上,树荫下斑驳的阳光让她放松了身心,“我来,是想找你问个事。”


空明挣开眼睛,侧头问她,“何事?”


稷邈捡起身旁断掉的树枝,上面垂着的叶子被暖风吹得摇摇欲坠,“如何才能做出抉择?”


“何种抉择?”


“今年年初的时候,我还在关外,彼时父亲在前线冲锋陷阵,只留下我和几十个骑兵,谁料这竟然是敌军的调虎离山之计……”稷邈说得轻声细语。


空明颦着眉,他有听闻到年初的粮草被夺的事。


“我当时来不及作反应,只顾着带着手下的人赶紧走,走了就安全了,走了就好交代了,”


“可是死的死,伤的伤,只剩下几个人和我进山躲藏才躲过一劫,”


“结果阵地失守,把粮草丢了,呵,”稷邈摇摇头,嘲笑自己的怯懦。


“父亲把我关了禁闭,说人死了都不能被抢走粮食,说我只想着活命,却不知道如何活命,病急乱投医,最后人财两空,都是我咎由自取,”


“……所以,如何做出抉择,才能两全其美?小师父,你告诉我。”

稷邈跪拜在孔明面前,双手合十。


空明的呼吸有些沉重,他从未见过如此萎靡的稷邈,心生怜悯。


“我以为,世间尚无两全其美,”空明的声音沙哑,合十的手掌间出现了缝隙,“一辈子做好一件事,就已足够。”


“万物皆是有得必有失,汝,遵循内心就好,有些事,冥冥之中早已经定下。”


“不必去听顺他人,汝自有一番天地。”空明想了想,他还是为曾经的你感到愉快。


“若还是尚无想法,那逢事诵《心经》,必有效果,”空明站起来,向石下走去,“将自己跳出于宇宙三界之外,保持自由态,更能让汝想得明白些。”


“我不会背《心经》……”稷邈失魂落魄地摇摇头。


“我只教一遍。”说着,空明靠近溪边,用木杖在水面上书写。


稷邈顿然,他学着她的样子还挺像的。


“观自在菩萨,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,照见五蕴皆空,度一切苦厄……”空明怕她记不下,又边写边背,看着书写的字迹在水中不留一丝痕迹,好像稷邈那日看到缀着火光的箭矢,划破浩夜长空。


“揭谛揭谛,波罗揭谛,波罗僧揭谛,菩提萨婆诃。”


《心经》书写完毕,痕迹早已不复存在,空明抬眸看向呆愣的稷邈,心下一沉,就知道稷邈会开小差一样,屈起食指扣了一下她的额头,“记不记得?”


“……我自然记得!”


稷邈说谎话从不打磕巴,她桀骜地掀起裤裙下摆,衣料中间的金箔在阳光下耀耀生辉,发辫在空中摇曳,空明诧异于她不施半点粉黛却依旧能如此美艳。


空明觉得他此时需要心静,“那就好了。”


那天的时光是这一年多来最漫长的一天,稷邈止不住地说着关外的事,如何回马枪,如何直逼敌人咽喉要害,如何在荒凉地大漠上驰骋,她的语气说得上十分洒脱。


“再见就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。”稷邈望着满天星河感叹,情不自禁地撞了一下孔明的肩膀,“我会记住《心经》的,但愿往后我能做出让我不再后悔的决定。”


空明看见她眼里的星光,“会的。”



-3-



山上的日子过得很快,白驹过隙。山下的日子却过得很慢,反掖之寇日益壮大。


空明往日总会去后山的溪边冥想,他不是能轻易放下或拿起的人,生怕周遭之事会让自己陷入纠结和痴狂。


腊月的最后一天,空明师父收到一封信,驿站的人点了点信上的名字,“是关外送过来的。”


空明拆开信封,见到一纸蝇头小楷,稷邈把《心经》字字不差的写了下来。


信上带着杀戮和血腥的气味,却让他并不排斥。或许,人之本性,可以共存,空明被自己的想法吓到,便去找住持开导。


“为什么会排斥这样的话?”住持觉得新奇,“宇宙之大,世间万物皆可共存。不止山川河流,还包括了自我。”


“吾不能妄言屠户不能救下濒死的幼狼,也不能妄言妇人不能赐死自己的孩儿,”


见到空明疑惑,住持轻轻一笑。


“总会有宇宙的因,产生了我们做出行动的果,”


“人活一世,众生会了解自己所行是善是恶?是愚钝的善,还是美意的恶?空明,你能了解吗?”


“吾不能割舍吾心中的恶,但吾能使之与吾的善合理共存。”


空明忽然明白了什么,他看向主持,眼中闪着微微光芒。


“莫忘人之本性,也莫忘汝从何种角度看待事情。当然啦,这是我的参悟,传给了你,你会自有一番见解。”


第三年的八月初二,秋天,寺中的柿子挂满了枝头。稷邈来到寺中恳求住持为大将军超度,空明看她泪痕未干,一身黑色,头戴白巾。


一路上沉默无语,临进城时,空明险些被纨绔子弟撞倒,怀中的木簪掉了出来,那人嘲笑,和尚用得着木簪?引得周围人哄堂大笑。


身后稷邈出现,扶起了他,她没注意到木簪,只顾着轰开人群。


住持被请到了将军府,为大将军吟诵了三天的《梵网经》。


稷邈的爹爹被蛮夷乱刀砍死,血肉模糊,等稷邈赶到时,他的血已经流干了。


灵堂上,稷邈跪坐着挑出灯线,空明在她对面盘坐,话不知道从何说起,那还不如不说。


空明从未见她正经梳过发髻,如今倒是有了些大家闺秀的样子。他阖起眼,吟诵的却是《心经》。


最后一日,用过斋饭后,稷邈在藏书阁找到了空明。


书架之间,有的是无尽的沉默,空明热爱里面的书籍,却又不禁好奇明明是武将之家,却藏书众多。


“喜欢的话,可以赠予师父。”稷邈的称呼让空明微微皱眉。


空明若是还了俗,今年早已是弱冠,明明不是个孩童,却忍不住要和稷邈别扭,“多谢,不必了。”


稷邈眨眨眼睛,笑容增加了几分。


空明却看出她眼里并没有笑意,她笑时眉眼弯弯的,不像现在,“将军有何事?”


“现在时局混乱,蛮夷日渐强大,我们又师老兵疲,”稷邈不动声色地裹紧了身上的披风,她看空明还在等着她的话,便轻轻柔柔的笑了一下,“我的意思是,倘若我有朝一日战死沙场,还请师父为我超度。”


空明感觉他胸口中的那只木簪正刺得他心痛。


稷邈感觉他沉默了太久,等不及他的答案了,她摇了摇手指,“就这么说好了啊!走了。”


她头上的发钗伶仃作响,轻盈几步便离开了书阁,远看还是个不问世事的姑娘,但空明看得出来,她的步伐越发的沉重。



-4-



很少再有人来到寺中礼佛了,空明多了很多时间用来冥想,但大部分都是停滞,脑海中一片空白,往往看着一片叶子或是水流就能耗过半天时间。


他往日只会想宇宙轮回和生死一说,并不能感悟于万物,就好像花有重开日,人无再少年,他只活这一世。他,或是稷邈,从生到死,只来过这一回。


空明陷入莫大的悲哀之中,无法自拔。


自那日起再没有稷邈的消息,城中的人走的走,逃的逃,也有一两个信徒上山劝慰僧人赶快避难,住持对僧侣们说,往南方走一走吧。


空明呆愣了不知道多久,才沙哑地对住持说,“我想再等等。”


不知道是哪一日,好像是隆冬,朔雪不断,一切好像忽然爆发了一样,空明才得知,城中早已空下多日,将军征战不敌,在城关外自刎,后被蛮夷割掉了头颅,悬挂在城门之上,身首异处。


他的身体摇摇欲坠,第一次感到周围的空气是如此稀薄。


“师父,我要为她超度。”


往常木鱼声和寺里的燃香味总能让空明忘掉一切苦楚和困惑,然而这次却让他倍感折磨,以至于最后竟不知道自己在诵哪一卷经文,每个字都在跳跃,夹杂着稷邈的话,都在厌恶他,嘲笑他。


“小和尚,记住了,稷,是社稷的稷,邈,是邈远的邈,是万里江山,天地浩大的意思。”


“这山为何起名叫妙空山呀?庙宇为什么要叫妙应寺呀?”


“如何做出抉择,才能两全其美?小师父,你告诉我。”


“倘若我有朝一日战死沙场,还请师父为我超度。”


“小师父,我走丢了,你能带我回妙应寺吗?”


……


一口心头血避之不及,喷洒在身前的木鱼上,寺内烛火忽明忽灭,空明身子脱力,好在住持扶住了他。


空明恨稷邈,为何如此断然离世,为何执意守在那里不挪分毫,世上哪里会有人如此冰冷,为什么不想想至亲至爱之人,她好傻,竟为了一座空城自刎,她好傻。


他眼含热泪,苍白的唇染上了鲜红的血液,“师父……我没办法往前走了……”


住持怔住,叹了口气,许久才说,“没想到终究还是没能躲得过这痴念啊……”


妙应寺的僧侣隔日便启程南下,主持临走前,站在山门中看他,空明的身子越发单薄,对他恭敬地合十手掌,微微欠身,恕弟子愚钝。


当日夜半,寺门被敲响,空明却没有发现是何人所敲,只留下一个锦盒,上面被石块压上了一张纸,“给小师父”


他顿了顿,立刻拆开了锦盒,无数纸张纷纷落下,被朔风吹着盘旋到半空,山门的灯火被吹熄,但他知道,这纸上字字刻骨铭心,皆是《心经》。


腊月最后一日,蛮夷破城之时,空明坐在院中的蒲团上,气息全无,而塔林却多了一座浮屠,里面只住了一个木簪。

 

 


评论(1)
热度(11)

© 一记响当当 | Powered by LOFTER